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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店与三温暖里穷耗了吧?
  甚至也忘了自己曾花过那么多时间,把喜欢的歌曲转录拼成一张张自制的礼物送人。“支支动听集”?没错,那也是我的笔迹。
  会为这些卡带取这样好笑的名字的那个男孩,他的世界肯定还是无欲则刚的吧?
 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卷“支支动听集”没有送出呢?原本都是为谁而录的呢?
  CD 时代之前几段无疾而终的短暂暧昧,原来都藏在这些卡带里了。
  翻看着自己手写的曲目,哑然失笑。有些歌名都已陌生,那些暧昧的对象也难再追究。用这烂梗试探对方,以录卷卡带取代情书,属于手工年代的寂寞心事啊,如此诚惶诚恐地寄望着,对方能将心比心。
  夜深人静,仍毫无困意,考虑再三后,我决定在丢弃这些卡带前,最后再听一次自己二十几岁时的歌声。
  卡匣录放音机这种早已失传的骨董,连老家都没了它的一席之地,只好从收集了文具垃圾的袋中又翻出了掌型大小、当年被称之为随身听的小玩意,换上新电池。当卡带开始转动,没想到自己眼角竟一阵热。
  不,不是因为听到自己当年还欠修磨的唱腔,而是讶异,这些本要被我当成破烂扫地出门的旧物,它们竟然如此死忠地恪尽职责,守护着胶卷上的那个声音。
  二十五岁拥有那样干净嗓音的我,当时说什么也不会相信,最后自己会是如今这番景况。过去这些年只能不断安慰自己,就算没有这个难以启齿的病,我也未必能找到那个与我天长地久的某人。
  同样的自我催眠听久了也无比厌烦,更厌烦的是我想不出其他的说辞。
  自愿退场的最诱人处,就是以后再不用为苟延残喘找理由。我甚至决定连遗书都不留。活着都找不出理由了,想死还有那么多啰嗦?
  接受最新药物治疗后的头几年,果然病毒数量大减,体重也开始恢复,我也曾抱着感激上天以及重见生命之可贵的全新态度正常饮食作息,运动健身,甚至也在心理谘商师的鼓励下上过交友网站,尝试与人再次约会的可能。
  曾表现过兴趣的那几人,在听到我如同再次出柜般,艰难地坦承自己是带原者后,有的立刻表情大变,有的或许在隔天留一则很有礼貌的讯息,跟我说不好意思。
  也有当场怒斥为什么一开始不说的,也有几位曾跟我说,没关系,他不介意,先交交朋友。
  然后不知哪天后者终于发现,自己没有想象中的进步开明(或者只是又遇到了别人),于是用自责又疼惜的口吻告诉我,他想过了,他觉得没有办法再继续,再下去只会伤害到我,因为一想到也许两个人并没有未来,我不知什么时候会发病,他就受不了,他想要的是一段稳定长久的关系……
  初次听到这样的解释还会动容,等听到第三个人类似的分手告白,我心里已经在暗暗嘲笑:听你在放屁,我三年里保证死不了,请问你上一次跟别人有超过三年的交往是什么时候?
  然后学乖了的我开始主动给已公开是 HIV 阳性的网友留言,结果好几个不但没有同病相怜,反而语带酸狠反问,为什么我觉得他一定要跟另一个带原者交往?难道他只能跟带原者交往吗?
  对对对我就是那种走不出自我羞耻感的害群之马。
  好好好你就继续等那个对爱滋病患情有独钟的人上门吧——
  面对这种被迫害妄想狂,你能说什么?
  从没料到,两个爱滋病患谈情说爱,原来也并不顺理成章。一遍遍听到的都是同样的恐惧,大家都想要“长久”,都对“白头偕老”无限向往,认为事前睁大了眼睛,就能筛选出能够为自己带来幸福的那些条件,却不愿面对人生本就是处处风险的真相。
  嘴巴上说没病的就一定没病吗?
  共度白头难道就不需要照顾老弱卧病的另一半吗?
  没有社会的共识接纳就不能去爱了吗?
  这些人,宁愿无爱也不愿接受自己的不完美。
  难道爱情只是福马林,用来浸泡他们已如死胎的梦想吗?
  卡带 A 面已经结束,我却浑然不察。
  关掉了随身听,莫名有点心烦,遂把卡带全装进了一个纸盒,并用胶带封起。
  送不出去的将心比心,并不是垃圾。
  我最后能做的,也只剩如此慎重地将它们妥善包装,将纸盒与我父母的骨灰坛子一起排放在茶几上。
  ★
  没有比等待执行自己的死亡更需要优雅与从容了。
  二十多年不见总不能蓬头垢面,要碰面之前我还特别理了发。我介意的其实是事后万一被报纸写成了又脏又残的独居老人,所以才会先费力把老家彻底清理,再让自己看起来神清气爽,因为久病厌世也是另一个我极欲摆脱的污名。我太清楚人们对这种事都懒得费脑筋,或是说根本害怕多想,所以都轻易相信了以这种方式结束不是正常人作为的说法。那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像我一样,发现这也可以是一个冷静而愉快的过程。
  冷静而愉快的过程难免还是会出现小瑕疵,设计师自作主张剪去了我的刘海与鬓脚,这是过程中我唯一假手他人的部分,果然不尽如人意。短发的长度非但未让我显得较有精神,反是让我瘦削的脸庞看起来更加嶙峋了。坐在发廊的大镜前,看着自己那张皮相松弛衰败的脸孔,我一时凝视得失了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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